【文/观察者网专栏作者余亮】
很多年以后，当四方豪杰在雄安的滚滚红尘中奋斗的时候，也许只有很少一些人会想起当年小县城的模样。
在冬至前的晚上，我们的车子经历漫长的黑暗道路之后，突然到达了辉煌的酒店。沿途几乎没有房屋和灯光。从孤零零的酒店楼上往四周看，灯光稀落。这家据说最高领导人不久前入驻过的酒店，天花板上没有灯，空调没有调试好。一下子竟然让我想起了朝鲜。我在2014年的朝鲜游记里说过，当我从羊角岛酒店高层，眺望平壤市区稀疏如歌的灯光时，感觉就像是中国的一座县城。
不过，房间虽然没有顶灯，我却很快找到灯光集中控制器控制落地台灯。中央空调没调试好，卫生间却有直饮水。酒店前台既有“学雷锋”标语，也有刷脸验证装置。早餐没有蔬菜沙拉，但是午饭量足好吃。因为地处白洋淀景区，所以周围没有居民区的灯光。
如果不是因为千年大计，如果不是因为首届Apollo理事会以及雄安政府与百度达成智慧城市战略合作仪式的邀请，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。英伟达、福特、戴姆勒这些跨国巨头的高管们也不会知道。
论了解当地状况，最好的专家毫无疑问是“的哥”。半夜我试着通过滴滴叫了一辆早上7点的出租车，准备趁着第二天上午大会无事，先去县城溜一圈。很快有人接单了，并打来电话确认。第二天早上却换了一个人来电，说是朋友帮自己接的单，还问我是打表计费还是不打表。我有些狐疑地上了车，发现这个当地汉子还是很憨厚的，只是最后开不出打车发票。
司机师傅说现在打车的人多了，每天都能接到几个像我这样的外来客。除了聊聊新来的中字头企业，司机问我，县里昨天来了无人车你知道吗?
雄州简明风情志
中华爱国英模倍出的北宋王朝，与辽国打了多年仗，就为燕云十六州的归属。其中雄州就在今天的雄县一带，境内就有后人附会的杨六郎饮马台古迹。雄县+安新县+容城县，共同组成雄安新区，总人口不过100万。雄县最大，40万人口，安新县人口略少，容城最小，20多万人口，却是新区政府所在地。
雄安与北京、天津构成等边三角形，为京津冀城市群股肱。三座县城也正好构成三角，雄县宽，容城长，安新睡在白洋淀旁。
上了出租车，我直奔容城县。因为天眼查上查过了，BAT在雄安的注册地址，全都在容城县澳森南大街大街1号。这是个什么地方?
安新到容城不过20公里，中间大片田野。路边有很多巨大的路牌广告，大部分是服装鞋业广告。
容城的主要工业产业就是服装、塑料和毛绒玩具，污染不小。安新以农业为主，盛产鸭蛋鸭绒，还有废旧金属回收产业园。至于雄县，除了上千口油井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，这里的米家务镇有号称全国最大的殡葬用品批发市场。未来安新将以生态产业为主，雄县以工业园和高新农业园为主，政府和高科技产业总部将集中在容城。
进入安新城区，一辆辆三轮电瓶车稳当当地交错而过，一股“快手”的节奏扑面而来。这些或红或蓝的三轮车，颜色样式统一，方正、严实、气派，和一个个大花轿似的。里面还可以置炭炉取暖，充分体现了中国工业2.0的最高成就和天花板。
三轮车三连
从工业2.0时代的贫瘠，这里将很快一跃进入工业4.0时代。当地的论坛里，有人在号召追查一位撞人后逃逸的三轮车主。久经整治却顽强坚持下来的三轮车夫们不知道，未来不会有三轮车了，他们现在的作用将主要是为无人车提供复杂的测试环境。就在这一天——12月20日下午，雄安新区的地方大员们全部试乘无人车上公路行驶四公里，他们的经历已经全国领先。
华北的小县城，基本上就是三、四条像样的街道。容城老街是金台东路，没有高楼大厦，两边各种商铺和所有中国小城都差不多。
比较新的是南边的奥威路，以当地的骄傲——河北奥威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命名。它那广阔的经营范围可以看作当地主要产业的一个缩影：
2017年9月18日公司经营范围变更信息显示，仅仅增加了一项：物业管理服务。因为无数的新物业将在本地崛起。
中字头企业纷纷在这条大街上注册，中石油中石化中交建中铁建中冶绿地……招牌鳞次栉比。
雄安新区政府设在容城，BAT的分部目前也都在容城。奥威大街向西走到头，就是澳森南大街1号——卓悦商务酒店。
阿里的大牌子已经挂在外墙，腾讯和百度的牌子看不到，估计只是登记了一下。有牌子的房间也是空的，阿里的工作人员都还没迁过来。
在这里，我有幸认识了雄安BAT建元时期的首任太守——一位魁梧的保安同志。他很专业，告诉我没有邀请函是不能入内的。于是呢，他就站到门外寒风中陪我聊天。
小伙子本地人，相貌方方正正，很热心，给我说起个人历史，既有苦衷又充满乐天气息和憧憬。他的个人经历简直就是一部华北经济发展和环保变迁挣扎史，我觉得编成河北梆子唱一下应该不错。戏拟唱词大约是这样：
十年前，虎头小伙二十二，相貌堂堂正风华，
去那东方巴黎上海把工打，遇老父病重卧床榻，孝子只好把家还。
恰逢保定炼钢铁，烟囱高耸炉台旺。他看铁花，挑重担，一晃五年，要把年华赋钢水。
不料一声金牌令，华北大地去产能，2017保定钢铁悉出清。
铁汉转型服务业，做那物业勤务兵。
本该就此安心小日子，忽闻千年大计响，天命降雄安，百姓齐欢腾。
阿里腾讯百度齐勤王，物业先培训，样样讲专业。
先头部队尚未到，物业暂作小太守，等待那正牌王师——从——天——降……(编不下去了)。
小人物就这样站到了新的大历史中，有点紧张，有点兴奋。小哥不是话痨，不过很愿意和人交流，聊起“一带一路”、南海战略很有一套，还主动要加我微信，希望多学学先进经验。
据说来找BAT谈合作的人不少，每天十多个，一波一波的。谈什么合作呢?正说话间，来了个当地汉子，给保安小哥递名片。原来是做户外广告的，自称多年公路广告牌专业制作，想问问阿里腾讯要不要在公路边设牌。等他留下名片走了，我不由脑补公路两旁巨幅阿里百度腾讯二维码的样子。但BAT应该都不需要公路广告牌，这是新时代了，一切都将和原先不同。
出租车司机把我送到几公里外的一处大工地，说是在建市民中心，BAT的分公司未来都会搬到这里。
一个路人在工地门口焦急地问保安：“中字头企业在哪呀，这里怎么是工地啊?!”我猜他也是来谈合作的。
看工程效果图，这里将是政府和企业的集中办公区，名字却叫市民服务中心，多少体现了新区政府的服务理念。
马路边已经出现打着阿里旗号的快递门店。但BAT在这里到底要什么?
室内：雄安告诉巨头
阿里的电商、物流无远不届，有多年淘宝下乡经验，不在乎多一个县少一个县。微信QQ、百度地图，雄安人人在用，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日活。阿里做物流，腾讯设立了金融实验室，百度要做无人车，从上层建筑到地面全面渗透。仅此而已?
换个问题，雄安向BAT要什么?
在Apollo理事会见面会上，河北省委常委、副省长，雄安新区党工委书记、管委会主任陈刚说：“雄安挖的第一条路，打下的第一根桩都是有数据的。”
百度总裁陆奇说：“别的城市是先有基础设施，再搞数字化。雄安是在一开始建设的时候就把数字和硬件结合起来，这个条件独一无二。”
我看见旁边福特、戴姆勒的高管微微点头。这些3.0时代的汽车巨头们，多么期望有一片白纸来描画无人车的乌托邦。
Ken，福特CTO
相比Uber与老城匹兹堡，Waymo与凤凰城的智能驾驶合作，雄安提供的空间太大了。12月18日北京刚刚推出无人车测试法规(《北京市关于加快推进自动驾驶车辆道路测试有关工作的指导意见(试行)》)，规定必须是中国境内公司，每家公司最多申请5台车。在雄安可能不会有这样的限制了，Apollo联盟一次来了十辆车，送亲一样。北京在亦庄成立了智能汽车示范区，很快将建成自动驾驶测试场。相比北京，整个雄安都可能成为无人驾驶试验场。
陈刚书记很坦诚，他首先对听众说：你们也都看到了，雄安和一般华北的农村没有什么区别，远不如很多建的好的城市。然后他从一次工业革命讲到四次工业革命，表达了建设智慧城市的雄心。他说有两座城市在同时建设，一座是物理城市，一座是数据城市。以往的现代化城市都是从传统城市过渡到工业化城市的，按照提高效率的要求，要求人去适应工业化本身的需求。于是就有潮汐交通之类现象发生，让工作通勤很辛苦。今天习主席领导大家一起站在新的发展起点上，我们能不能以人为本，创造新的城市模式?如果没有大数据，没有人工智能，我们建不成这样的城市。
他对十家企业代表说，雄安对你们的价值，一是为自动驾驶留出足够好足够多的空间。我们的物流体系就是按照无人化来设计的，交通体系就是以无人驾驶智能驾驶为主。这一切只有从0开始建设才可以。二是数据的汇聚与共享。我们需要物联网。现在的无人车就是一部汽车拖着一台巨大的电脑在跑。等到智能化的网络起来之后，用体系的力量来支撑无人车，单部车本身就不需要那样沉重了。城市将按照流量自动配置公共交通，自动生成公交系统……
听过习近平详谈雄安，听过徐匡迪详谈雄安，但听到雄安领导详谈雄安还是第一次，而且谈的是智慧城市。听完后我觉得，用“数字化”来描绘未来雄安已经不够了，这将是一座基因意义上的物联网城市。
如果有弯道超车的机会，弯道就在雄安
“弯道”上的陈刚与陆奇(摄影师黄更生提供笔者)
前几年的移动互联网爆发制造了一个神话，仿佛不需要重资产，不需要硬件投入，只要有好的产品设计和互联网思维，只要有流量，就会成功。无须物联网，支付宝和微信就可以和城市合作展开数字化工作。但现在，巨头必须重新重视基础设施投入，优步那种轻资产掮客模式注定过时。
在物联网城市，各种硬件设施、人机接口都不同于从前。可以预料刷脸、语音操作、物联传感等技术等等都会在这里大规模实验。百度为什么如此重视DuerOS人工智能操作系统和无人车，原因在雄安显得无比明白。移动时代巨头们各领风骚不过五年，新一波浪潮又来了，百度并没有掉队，阿里的仓储、物流物联网系统也在埋头扩张。我看了界面出品的2017年BAT投资成绩单(http://m.jiemian.com/article/1827260.html )，相比百度阿里的投资战略方向集中，也许腾讯需要加大投资物联网公司了。
每一家科技大公司来到雄安，都必须抛弃原先的成就感。如果被旧思路拴住，就会不知不觉中落后。今年的乌镇大会，最热门新闻是移动互联网大佬们凑饭局。但百度和阿里都静悄悄的。Apollo汽车实业界联盟堪称新时代的回马枪。
我的朋友，不懂技术的摄影大师老黄，在试乘无人车之后兴奋地对我喊：“太牛了!”我也曾仔细看过一些技术人员对Apollo无人车开放开发平台的批评。但是，当多数不懂技术的人完全认可一项技术产品的时候，这件事基本就能做成了。无人车这东西，只要试乘过一次，就会被迷住。
重要的不是无人车本身。百度、博世、大陆、戴姆勒、福特、英伟达、奇瑞、北汽、一汽、金龙一众巨头来到雄安，不是来组饭局联盟的，他们需要探索城市无人车的发展、管理，推动相关法规、政策的制定，探寻可复制、可推广的无人驾驶示范模式。Apollo理事会选择雄安为永久会址。雄安领导宣称要制定规则，为国内和国际做样板。巨头们输不起这座城市。我想起不久前著名的美国博古睿智库中国区负责人宋冰对我说，她最关心的是这一轮智能革命当中，中国人能不能意识到制定规则的重要性，能不能超越以往那种被外人诟病的只顾闷声发财，却在规则制定上把主动权拱手让给国际大佬的状况。
陈刚说：“无改革创新，无雄安价值。有个法国记者朋友说过，如果你看不懂中国人要做什么，先不要简单否定。中国人能做出别人想不到的事情。”不仅外国人，国内很多人也经常会想不到、看不懂吧。
雄安又将验证那条赶超原理：后发地区具有后发优势，直接用最好的技术。不过我们不要忘了，后发优势是需要条件的，有的落后地区似乎永远都后发，因为缺少一个有为政府的推动，缺少全民奋发学习的基础。
室外：风声
理事会会议室外，很多普通人围着无人车展品充满好奇。一个小伙子略害羞地盯着技术员不停问问题，我和他攀谈几句，他主动要加我微信。原来他们一群朋友是在保定做APP创业的，在朋友圈听说无人车来了，就自己跑来看。没有森严的门卫，路人随便进。一个中年汽车销售员问了很多有意思的问题，比如：“就算无人保洁车这么乖的低速车，万一有人自己往车上一撞，又没司机，别人要我销售公司来陪怎么办?”那就是碰瓷啊。技术人员忍不住笑起来，之前还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。
一座大坝之隔，就是孙犁的荷花荡和张嘎的芦苇丛。只不过80年，此地就将沧海桑田。我看到所有工作人员和大佬，从早忙到黑，没有一个跑到两里外去看白洋淀。他们实在太忙了，没有时间开小差。但白洋淀的英魂们应该听得见未来中国的声音。
冬季枯水季节的白洋淀
上午兜了一圈雄安，能体会到河北的贫穷与挣扎。下午坐在无人车里，我感到放心。我不仅相信无人车五年以后就能商用，还相信燕赵大地将会跟随雄安起飞。
要说我没有担心也不是。前有深圳特区和浦东新区的奇迹，雄安的崛起也许会更快。我们要操心的反而是速度太快，就像今年河北省媒改气那样太快了一点。
一个隐微的挑战在于，中国过去两个成功的经济特区都在南方。南北方办事风气的区别流传于互联网，这里不做赘述，但相信雄踞燕赵大地的雄安新区会有所突破。参会者的干练和博学已经做出示范。
在户外，陈刚扶着智行科技的无人快递车和围观者聊天，他说希望雄安以后可以做到，无人快递能一直送进电梯送到门口，妇女们可以穿着睡衣穿着拖鞋取快递而不用担心安全问题。这是多么高标准的要求。我有点担心未来这座城市太幸福了。太幸福了，就会失去一点勇猛。
而眼下，当地人对无人车的议论五花八门，一个老人说以后可以在无人车上打麻将，一个小伙说以后不用担心醉驾了。没看到有人讨论失业的。当人工智能时代来临，一般的劳动人口可能连买醉的机会都没有了吧。平衡发展之道，是雄安需要探索的，也是中国故事的题中应有之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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